鳥在遼闊的天空,能認識歸巢之路。
魚在浩瀚的海洋,能辨認來往的航線。
風向南吹,又向北轉,亦能捉摸神秘的道路。
那末,人的歸路在哪裡呢?
回想我離家的那天早晨,天空佈滿了褐雲,殘冬的郊野,滿目蕭瑟。路上行人稀少,父親擔著我的行李,送我到F埠的輪船碼頭。我踏上開往杭州的輪船,忍含著滿眶的熱淚,在甲板上向岸上的父親揮揮手,立刻就是進客艙,身未坐定,眼淚簌簌淌下。思潮起伏不定,我猶如一葉扁舟,在茫茫大海中,不知何處是平安的港灣?
離家以後,在漫長的歲月中,有一段時間,我像瘋了一樣,要找一條歸路,卻無處尋覓。我問明月:「可否借我一條光綫,讓我像蜘蛛爬上天空,到故鄉的上空,沿綫滑下,回到我母親的身邊。」
我一次一次的仰望明月,明月無語。
我問清風:「可否為我造一輛風車,載我越過海洋,越過叢山,飛回故鄉,與母親見面。」
我凝神傾聽,清風無語。
我要歸去,然而歸路茫茫。
那孤單寂寞的日子,家裡音信杳然,四周舉目無親,我一面殷殷的期待,一面孜孜的學習。讀完了碩士課程又繼續進修。父親來信說:
「吾兒,你對文學有興趣,就朝這方向努力吧!」
我知道父親淡泊名利,胸懷豁達,給我充份選擇的餘地。沒有加給我任何的壓力。於是,我就寫、寫、寫。
想不到當初積存了一大皮箱手稿,其中有日記、有隨感而成的散文、童話、無處投寄的情書、還有閱讀文學名著,好些心愛的筆記。寄放在朋友家,當我去取時,那大皮箱遺失了。多年的心血,「付之一炬」,至今,心裡仍然有說不出的遺憾!
在故鄉時,曾經聽老師說,司馬遷受腐刑之獄,然後寫出傳世的傑作《史記》。蘇軾被貶瓊州,築室東坡,寫出了涵渾奔放,清麗瀟逸的詩文。這一番話,對一個熱愛寫作的人,無形之中有極大鼓勵作用。回頭看看,那艱難坎坷的道路,有時我的口袋裡一文不明,有時四面楚歌,有時理想破碎……這種種的煎熬,我就當作鍛鍊意志,淨化生命的機會。
猶太先知耶利米說:「人的道路不由自己,行路的人也不能定自己的腳步。」我所走過的路,回想起來,也是如此。甚至朝思暮想的歸路,數十年無處尋覓,一片茫然。
假如問海外的遊子:「世界上最好的是什麼地方?」
「我的故鄉」!這一回答,恐怕都會引起他們心裡的共鳴。
中美建交後,我從紐約回故鄉。古人說:「青山老屋故園心」。可是上一句是「白髮高堂遊子夢」。清楚點出故鄉之情跟人之情是密切關聯。故鄉那麼可愛難忘,因為那裡是我生長的地方。父母手足在那裡,故鄉是無可取代的。
我回故鄉父親已去世。看見母親滿頭白髮額上的皺紋,顯明歲月對他的種種磨難痛苦。我回故鄉,正如陶庵所說:
功名耶落空。
富貴耶如夢。
然而,母親見了我就滿足了。在故鄉的老屋中,我們一同暢談。
談到高興的往事,我們就一同歡樂。
談到悲痛的往事,我們就一同流淚。
那不僅僅是面對面的談天,也是心與心的交流,生命與生命的相通。雖然,離別了三十一年之久,母親的外貌改變了。然而,母親愛我,仍然豐盛如昔。她說:
「我媳婦好,兒子才會回來!」
母親的卓見,看得深遠的智慧,在我人生的緊要關頭;給我的提示,使我避免了好些錯誤,減少了許多痛苦。我為自己有那麼一位慈愛而智慧的母親慶幸。我愛故鄉。晴天愛,雨天也愛,晴雨都是故鄉的天地啊!都是母親的慈顏啊!
當我要回紐約的那天早晨,天空佈滿了褐雲,雨後的殘冬,看不見飛鳥,來往的行人稀少。跟當日父親擔著我的行李,送我到輪船碼頭的天氣依稀相同。從我家到開往杭州的車站,要橫渡兩條江。母親的雙腳是「三寸金蓮」,又是泥路,母親堅持要送我進城。到了車站,我與母親擁抱,然後走進開往杭州的車子。身未坐定,我的眼淚滾滾流下,誰知那一段路是跟母親同行的最後一程。成了我們母子永訣的日子!
哲學家韋爾特(Oscar Wilde)說:「世界上有兩種悲痛,一是想望的得不到。一種是想望而得到了,後者是真正的悲痛。」(In This World There are Only Two Tragedies. One is Not Getting What One Wants and other is Getting it. The last-one is a real Tragedy)韋氏所說的並不是「悲觀論」,他所說的是人生事實的剖釋,真是入木三分。
從紐約回故鄉,多年的宿願得償。當初辭家別母,我答應每半年回鄉一次,那知過了六十二個「半年「。重敘當然是一件喜事!然而,重敘以後,再度與母親離別,內心有說不出的悲痛。母親已屆風燭殘年。為什麼我的歸路,等待了一年又一年,三十一年才來臨呢!
可喜的,這條歸路,原來帝國主義加諸我們民族的侮辱、蹂爛、屠殺……種種的恥辱與傷害都已剷除。路的兩旁似乎都插上了勝利的旗幟。例如,歷屆出國參加世運的運動健將,他們贏得了金牌、銀牌回來。這不僅僅是他們個人的光榮,也是全國人民的光榮。同時,也增進了中國的國際聲譽。所以,這條路不再凄涼。開放以來,世界愛好中國文化。喜愛中國美麗山河的友邦人士,也結隊絡繹不斷的而來。甚至還有來華的留學生。廣義的說,這歸路上來往的中、外的男男女女,倘若手牽手的圍成一團,恐怕環繞地球一周綽綽有餘哩!
這條歸路上,留下了千千萬萬的腳印。其中有一段從故鄉的老屋到F埠的車站,還有我母親的腳印。我這天涯遊子,豈能忘了這條歸路呢?
歸路、像一株樹,牠的根鬚逐漸延伸到世界各地華僑的心田裡,在二十一世紀,肯定會有更多的人在上面行走。我希望在入口的大門上有一幅對聯: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好讓海內外同胞,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彼此相愛,齊心努力迎接新的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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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專欄逢二、四更新,刊載俞敬群牧師作品《和諧之歌》。
俞敬群牧師:資深牧者,著名的華裔作家,於紐約曼哈頓牧會50多年;曾七次榮登世界名人錄(who's who in the world)殿堂。他一生出版過十一本書籍,其中《和諧之歌》為最滿意作品,該書被世界聞名的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所收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