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是一种公共生活——王怡采访刘同苏牧师(一) 編輯室 2011年3月11日星期五 上午10:24 作者:王怡 刘同苏简介 刘同苏牧师,北京大学法学院毕业。曾任职中国社会科学院法学研究所。1991年,他应美国福特基金会邀请,赴耶鲁大学法学院从事欧美法哲学研究。法学院旁边就是耶大的神学 院。他入住神学院宿舍,在那里接触到基督信仰。随后广泛阅读神学著作,开始自称基督徒。他认真研究了洗礼的性质和沿革,确定自己认同洗礼的合理性后,遂于1993年受难日 前夜受洗。同年,刘同苏放弃法学专业,就读耶鲁大学神学院。1994年夏,刘同苏在耶大遇见老宣教士宾克汉姆先生,他在事后这样叙述,"我从他燃烧的生命中亲眼见到了活生 生的耶稣基督,自此我的生命才全然改变"。 1995年夏,他的妻子侯君丽在宣道会按牧,他配搭妻子,一起创建了新港华人宣道会。1997 年神学院毕业后,他也在宣道会被按立为牧师,先后创建并牧养过康州新港华人宣道会 、纽约新生命华人宣道会、旧金山华人宣道会国语堂。2009年3月起,他在旧金山湾区山景城华人教会担任主任牧师。 1997年起,他曾任耶鲁大学神学院通讯研究员和宣道会神学院特邀研究员,现任《生命季刊》、《生命与信仰》、《举目》、《恩福》等刊物编委。刘牧师也极有文字事奉的恩赐 和负担,在《海外校园》、《使者》、《生命季刊》、《教会》、《橄榄枝》、《蔚蓝色》等各种刊物上,发表诸多关乎神学、信仰与生命的文章。 采访缘起 刘同苏与妻子侯君丽均出生军队高干家庭,夫妻二人的蒙召信主和全职服侍, 及夫妻二人同被按牧,成为华人教会一段特别的佳话。在大陆背景的北美华人牧师中,刘同苏以牧养 大陆移民为主的教会,及对家庭教会的深切关注、长期陪伴、研究和对政教关系的神学反思闻名。他的法学和哲学背景,使他在思考家庭教会与政府关系、家庭教会的合法化、地 方教会的建造与治理等时代性的议题与挑战上,成为普世华人教会中一位极具恩赐与负担的牧者。 在2003年至2009年大陆家庭教会"浮出水面"的历程中,他以大量的调查、评论、研究和现场的服侍,成为家庭教会公开化运动的主要推动者之一。在一个形成当中的、关乎教会 的公共舆论界中,刘牧师显然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声音。他也因此成为一位新型的、教会中的公共知识分子。2008年,他出版了论著《上帝与凯撒的疆界:献给新时期的中国家庭教 会》。 在进入讲台事奉和教会牧养的过程中,我有幸认识刘同苏牧师。他也在我们教会短短几年的成长中,数次来成都参与对弟兄姊妹的教导和牧养。在他身上,我第一次目睹了一位全 然摆上的牧者榜样。2009年夏天,秋雨之福教会在逼迫中连续举行户外崇拜。他特别飞到成都,与我们同在。在我蒙召成为传道人的历程中,刘牧师在牧养职分与委身上之于我的 影响,犹如当初宾克汉姆先生之于他的影响。在成都和旧金山,我有机会数度向他求教,并透过电邮往来,形成了这一篇访谈。就我们在时代异象上相同的看见和负担、及彼此生 命中的交接而言,这是过于浓缩的篇幅,以至于我在文字上难以取舍。 从"师母"到牧师 王怡:你的信主见证,很多弟兄姊妹都很熟悉,甚至津津乐道。不过还是请你试著换一个角度,就是与你后来的蒙召服侍、与你对家庭教会的负担和对时代异象的看见,特别有关 联的部分,再简略谈谈。尤其是在全职事奉上,是怎么被太太拖下水的? 刘同苏:我过去是文化基督徒的典型。1988年读过四福音书。也被耶稣的事迹所震撼,但没有思考这与我的人生有什么关系。1991年在耶鲁大学做访问学者,一个偶然的机会住在 耶鲁神学院。神学院的校舍是耶鲁最美的地界。在一个小丘上,名叫科学山。物理系、生物系、林学院啊,都从山脚开始,只有神学院盘踞山顶。礼拜堂就在小丘的最高峰。这个 建筑的象征意义,我很久以后才领悟到。 我是军队干部子弟,潜意识里,除了知识分子的优越感以外,还隐伏著红色出身的另一种优越感。并不是声色犬马的铺张,而是某种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姿态。所以 我的信仰动 因,首先是救国救民。我最初的信,也基本上是读书的结果。甚至受洗的直接原因,也是读书读出来的。很大程度上,我的信仰建立在思辩基础上。就是"我思,故我信"。我的 自我期许是"哲学王"。当时的关注点,也是法律和政治背后的深层文化结构。一到神学院,这种探究似乎有特定方向了。我和不少神学生谈过信仰。那时我正撰写一部关于非暴 力不服从的书,我把耶稣作为"非暴力不服从"的最早案例来研究,也把圣经看了一遍。但这次重读圣经并没有更多收获。和神学生的交谈也不得要领。我要探索的,是人类的普 遍原则和民族的文化精神,而他们说的往往限于个人和家庭生活,我觉得不对路。 那年夏天,我太太从国内来探亲。她倒很快和神学生们熟悉起来,还去了附近的教会。结果不久就信主了,还决定做牧师。第二年她进入耶鲁神学院,她是另一个故事。但在神的 计划里,对她的安排就隐伏著对我的安排。 后来读田立克的《基督教思想史》,《信仰动力学》,《圣经宗教和探索终极实体》这几本书。影响我开始在理性上接受神了。我承认神是主宰。但以一种喻意释经的态度,把圣 经看作一部人生指南。这时,我的信还完全是一种头脑里的观念活动。 王怡:所以信仰只是脑力劳动,还不是体力劳动。所以教会对你也还没有意义。 刘同苏:我也没感到对教会的需要。我的借口就是施洗约翰。他既然独处旷野了几十年,可见教会就不是不可或缺的。到秋天,我又读了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和其它一些著作 ,像特托利安的“Tertullian Against Praxeas”,巴特的《罗马书释义》,维斯利的《论基督徒的完善》等。自以为搞清了三位一体、一次得救永远得救等问题。后来因为我太 太在神学院选了关于洗礼的课程。她常把要求阅读的书带回来要我读。我就对洗礼大感兴趣。在自以为懂得洗礼的意义后,我就在93年复活节接受了洗礼。 我读神学院,仍然出于"文化基督徒"的理性决定。初衷不是想做牧师,是既然有信仰了,就要在理性上弄清楚。但读了一年,信仰受到巨大挫折。去教会次数越多,发现教会里 样样东西都看不上眼。讲道水平太低。查经没人能说到点上。见证很俗气,会众在灵里都麻木不仁。眼界又窄,自我感觉与他们完全不在一个层次。 另一方面,觉得遇到几个教授 和学生做人都很差劲,一时间,理性上的信仰突然模糊了。最大的困惑是,既然这边的教会,和那边的共产党也差不多,我一个那边的 "世家子弟",为什么要再趟一次混水呢? 从少年轻狂,到青年的理性抉择,经过那么长时间的迷惑和割舍,我好不容易才从一种错误信仰和家庭背景中挣脱出来。 而立以后,难道我又要陷进另一种不明底细的信仰吗? 王怡:记得你曾说,"在理性和感性的沟壑里",你的信仰被撕裂了。 刘同苏:这是"文化基督"的尽头。一年后,我申请停学,借口有经济问题。我继续思考,但我并没有意识到我的生命成长需要依赖教会,反而认为这边的教会需要我来指导。但 真正的收获,不是我那些理性的探索。是牧师介绍我为一位老传教士教授中文。 王怡:宾克汉姆。真希望我也能见到他。 刘同苏:你将来当然能见到他。那年他82岁,在欧洲宣教了40多年,70年 代回到美国。我和老人的接触,使我看到原来信仰不是理论,而是生命。信仰就是活著。确切地说,信仰 就是活在耶稣基督里。他没有用高深的理论来表述和支持自己的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他生命中实实在在的耶稣,那么自然的在每时每刻活出耶稣来。我几乎从未见过象他那样集衰 老、虚弱和病残于一身的人;但即使在年青人身上,我也很少见过像他那样洋溢著青春朝气和生命活力的人。 他曾经中风,完全丧失过语言能力和行走能力。 医生禁止他食用大多数食品,但他会热情地与花朵谈话,会急切地救护一条蚯蚓,会抓住每个机会向人传讲福音。已经虚弱得谈话 中就会昏迷过去,却为我彻夜祷告;已经病残得一年都不能出门几次,却尽力去帮助在洗衣店偶遇的黑人洗衣女工;已如此高龄,还有语言机能障碍,却为了要向附近的中国人传 福音,而决定找我 学中文。有个下午,他对我说,"感谢上帝领我来到这个境地,现在我比从前幸福多了"。后来他去了另一座城市,95年,他离开世界之前,给一个朋友打电话 ,说我要到天父那里去了。朋友说,你怎么知道。老人回答:"因为我感觉到好像回到童年,圣诞前夜一样的喜乐与期待"。 因著宾克汉姆的生命见证,耶稣对我不再是田立克书中的抽象概念。信仰就是重生,耶稣的生命开始真正进入了我的生命。但后来又走了很多弯路。95年初,我和太太在耶鲁大学 举办了一个面向大陆师生的圣经讨论会。但因为没有教会的依托,主要是我自以为比各教会都高明,几位同工也不愿让这个讨论会和教会挂钩。结果成了一个清谈的沙龙,还是我 的"老我"的放大。这个讨论会搞得动静很大,但不久就散了。95年夏天,我太太毕业,成了宣道会的牧师。我就和她一起去了新港。 王怡:就是你做"师母"的那段日子。 刘同苏:教会的弟兄姐妹叫我"同苏",但有时他们也绞尽脑汁想给我按个头衔。叫我"师爹","师爷","师公"。这一次我进入教会事奉,经历生命的飞跃,完全不是自我 可以设计出来的。教会事工需要全方位投入,理念在这里是无力的,只有血肉的生命才算数。生命的事工只能靠生命来推动。在这里,我的信仰从飘浮的玄想,著陆到坚实的地基 上,由苍白的理性进入丰盛的生命。我的确是被太太拖下水的。作为她事工的助手,我不得不把生命越来越多地投入服事,直至回首,才发现我的生命已和服事无法分割。 到97年夏天,我毕业成了牧师。我在纽黑文市区和耶鲁校园走了几百个来回。反复在电线杆和广告栏上张贴教会单张。有一次被我太太看到了,看我如何用心地贴单张,她感叹说 :"同苏真是变了"。我过去是清高的学者,做了十几年法学研究,从不屑于作法官和律师,认为唯有纯思辩的工作才值得我这种人做,更不要说这些琐事。 王怡:教会实在是信仰的试金石。文化基督徒,一碰到教会就死。真正的基督徒,一碰到教会就活。你的经历真是神特别预备的。不然我们接下来怎么谈教会观,怎么谈今天家庭 教会的问题和异象呢。 刘同苏:或者这么说,你在教会中死,才是真正死了。你在自己家里死,是不算数的。96年12月, 我们离开原来的会众,几乎是两手空空来到那里。神带领我们开展校园事工。开 头,情形只能用"绝望"来形容。我太太一生受到的诬蔑的总和,大概也不及那时所受的千分之一。我们在那里,死得很彻底。我们本是口齿灵利的人,原来的家庭出身和社会地 位,也是受不得气的。但我们接触到的人,并不看重我们的爱心。头四个月,新来的人没有回头来第二次的。有的慕道友公开说:"你们哪儿叫教会啊,只是哄著一伙学生玩呢" 。他们的流言蜚语,当面羞辱,作为传道人,我们不能还以一言。但两个月后,最后两个基督徒家庭还是离开了教会。聚会人数最后只剩六、七个人。这是我们牧养的第一个教会 啊。我的信心动摇,内心凄苦。当时,宣道会华联会的总干事朱文正牧师给了我们鼓励。 在祷告里,神让我们看到,来纽黑文的时候,其实我们并非两手空空。我们在心里还带著对自己语言能力和组织能力的自信。但四个月的实践,证明了靠著所谓高超的能力,并不 能打开事工局面。在一切自我能力都不能奏效之后,神再次赐下的异象,成了我们唯一的确据和实底。如果你真相信自己的异象是真实的,你就不怕把自己的身家性命交付给未见 之事。若我们是真的信,我们就不要回头张望退路。 我们到纽约中国城,定制了一块教会的牌子。这牌子是我们信心的象征,是决心把自己整个生命交给神的宣告。97年复活节崇拜之前,我们将牌子立在教会前面。在场只有六位大 人和一个儿童。要死就在这里死。要活,就和神的儿女一起活。我们完全依靠神,把自己的全部生命交给神使用,神就在我们里面彰显他的大能。就在那个复活节后,人们就开始 不断地来参加我们的聚会。 (上文蒙允转自"基督与生命"系列之《一生一世的仰望》一书。) 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