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游民之死与中产阶级的救赎

作者:王贞文 自古以来,每一个社会都一定会有一些人,或因身心疾病,或是遭到命运打击,从家庭与社会网络中掉了出来,惶惶终日,没有可安居之处。一个健康的社会,总有一些机制可以来撑住他们,但没有一个制度可以全然地"消灭游民"或"扑灭乞丐"。 冷水就要喷过来了! 一位台北市议员建议用喷洒冷水的方式,赶逐在她的选区之内的游民,还要对喷水的清洁队员行赏。人权团体发出谴责,媒体炒作这个议题。议员听不进去,直嚷著自己受委屈。仗著她的选区商家的支持,她的发言更加傲慢了,她自认为她长期关心游民问题,很有爱心,是游民自己不长进。应该出面处理游民问题的市政府沉默著,网路的讨论炸开来了。选举后,议员还扬言要告那些人权团体毁谤她。 这位议员是中产阶级心目中形象良好的好议员,她也懂得善加利用这样的形象。在她的言论中,她开始将游民污名化为赌徒、强奸杀人犯、HIV患者、吸毒者,更蓄意地把流落街头的弱势者塑造成对中产阶级舒适生活的巨大威胁者,非得被远远地隔离在市民生活之外不可。 在这个议题热烈地被讨论的时候,我常想:若游民来到我教会的会友所习惯游赏的公园、庭院,常在教会的门口聚集,教会将如何做呢?有多少教会在他们身上看见受苦的基督,就这样做起游民关怀工作?有多少会友愿意忍耐著脏臭,与他们同坐在一条教堂长凳上,或是在礼拜后为他们洗脚,为他们端上热食?还是在许多人眼里,群聚的游民是对教会荣美形象的威胁。教会是否也会一面拿出钱来施粥救济,一面却也支持喷水赶人的手段? 以现在台湾主流教会的文化看起来,想要为社区赶逐游民的议员,应该也会很受欢迎的。因为她懂得只顾自己的羊群,提供他们舒适的生活,转头不看羊圈外的人。许多传道人专懂得给良心注射自私的麻药,让羊群呆板、平静而不懂得质疑,更强的,还懂得进一步提供政治力的护佑,提供安全与财富。有了这样的装备,他们可以轻易地将社会的困境归因于弱者的不努力,他们会轻易地藉伦理之名,把所有威胁到这种安和日子的人污名化、罪犯化,甚至妖魔化。他们会轻视活出另类抉择的生命,轻视山上宝训的精神,反而将中产阶级的价值观等同于圣经权威。 冷水就要喷过来了!喷在一出生就没有地方收容他的基督身上,喷在因为追随他而丢下自己工作的门徒身上,喷在时常被驱逐的保罗身上,喷在所有贫穷、温柔、饥渴慕义的流浪者身上。 冬寒巴士与贫穷女士 在欧美国家,看似衰微的宗教的力量,却一直是拉住这些从社会网络中掉出来的人的温暖力量。基督徒的慈善工作,为流浪者提供最基本的生活需求,给予一点点尊严。在柏林有城市宣道会,以"冬寒巴士"(Kaltebus)救援著在寒风中差点冻毙的流浪者。有些教会固定提供热水与热食,甚至有志工来帮忙理发与护理的工作,让在街上流浪的人,暂时享受一点点的舒适。 冬寒巴士的事工,开始于一个严冬,好几位找不到可以避寒的流浪者冻毙。从十九世纪起,德国的基督教就关心工业化时代的身心救援工作,城市宣道会就是在这样的情境中产生的基督教组织,一向以行动关怀救援城市里的弱势者。于是他们去募了几辆小巴,找了热心的工作者,在大雪天,大街小巷地去寻访街友群聚之处,也寻找落单孤独者,将已经无力去寻找避难所的人,载运到一些愿意开放空间的教会,或是特别设立的收容所暂避。 这是救援生命,而非扑灭一种生活方式的做法,是努力把街友视为社会整体的一部分,而非市民的对立者的做法。 在欧洲中世纪的灵性生活里,不但不看轻这些流浪的人,更曾盛行过崇尚贫穷的宗教运动:一群群的人,在灵性的热情里,放弃舒适的贵族生活,蓄意追求像游民般居无定所、一无所有的生活方式,认为这样才真的对灵魂有益。圣方济所领导的小兄弟会,就是其中一个最美好的例子。 圣方济的父亲经营著绸缎庄,家中富裕无比,受宠的方济爱诗、爱歌,也羡慕一切华丽美好的事物,想建立军 ,得享荣耀,但是负伤从战场归来,在卧病中,得到天启,他起来,脱去一切绫罗绸缎,舍弃一切财产,穿上了乞丐的衣服,托钵游走四方,舍弃自我地活出上帝国另类的荣美。他以喜乐的态度赞美"贫穷女士",讴歌这位在荣耀的圣山上迎接他们这些小兄弟的高贵女士,当他们离开苦痛的山谷,攀爬光明圣山之际,他们邀请贫穷女士来与他们同住。 这样的贫穷运动,是宗教改革之前相当重要的一波教会与社会的改革运动。在舍弃世上的财富与地位时,想要追随基督的心,才真正得以自由。这样的自由当然会摇撼教会当局,引起社会既得利益者的不安。有些贫穷运动,像是瓦登赛派(Waldenser,或译成瓦勒度派),或是追随威克里夫的洛拉徒(the Lollards)就被当成异端迫害。但是方济会、道明会等托钵修会辛苦地躲过了迫害,在圣灵奇妙的工作下,得以幸存于教会中,成为教会更新的力量。 游民的"教会葬" 就像方济会与类似的贫穷运动让当时的社会感到受威胁,我们这个时代成因复杂多样的街友们,也常被视为是破坏规矩的中产阶级生活的人群。街友真的是中产阶级的威胁吗?街友和中产阶级的市民有可能在一个社区里一起生活,并彼此相助吗?在这波关于街友的讨论中,有个真实故事,突然从记忆中浮现出来。 留学德国期间,在我读书的城市Bielefeld有个普通的中产阶级教会,位于安静的住宅区。这个教会的信徒虽跟所有的欧洲主流教会的情况一样,就是不怎么火热,参与在教会活动的信徒,只是名单上的百分之一。但是基于他们所了解的基督教精神,这些活跃的信徒肯支持教会收容前南斯拉夫战争难民,每个月一次的爱 ,也都会特别邀请常出现在附近小公园里的街友来参加。有两三位街友逐渐习惯在教会的聚会里出现,虽然多数人还是对他们视而不见,或冷漠回避,但是有几位妇女招呼他们在会后帮忙搬桌椅,一起洗碗盘。 其中有一位街友,约四十岁,长期被躁郁症所苦,躁期容易闯祸,是附近居民常投诉的对象,郁期就蜷缩著睡在教堂附近。虽是社区里出名的头痛人物,教会的牧师和负责爱的几位妇女却爱他的真诚纯朴,爱他羞怯畏缩的时刻,也为他愤怒狂躁时所造成的伤害焦虑著。他是这个教会许多信徒共同的话题,承载著许多的关心。 这个接纳流浪汉的教会,本身其实也有不少困顿。好几年积压的问题,让牧师的婚姻面临破裂,教会的人分成两边,有指责他的,有同情他的。牧师的人格特质让伤害持续扩大,当牧师娘愤怒地搬离牧师馆,教会较热心的信徒们也就四分五裂了,只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和平,私底下互相放话,互相伤害的动作很多,情绪紧绷,各派之间不相往来。 就在教会的气氛因为牧师的婚姻问题变得又冷又沉,落到谷底时,许多人所关心的那位躁郁症患者,却静静地死在他当作居所的纸箱中。由于他没有亲人,葬礼就由牧师来处理。自己的处境也颇艰难的牧师,客气地在礼拜中报告了葬礼的时间,并说:"因为他没有亲人,我们就是他的亲人。"但是他并没有特别期待会友会来参加告别礼拜。 没想到许多人都到了。许多人听进了那句话:"我们就是他的亲人。"许多人记得他忧苦又令人烦恼的样子,怀念他与大家共度的福音茶会。原本已经彼此生气、不想讲话的人,不约而同地买了花来布置教会,准备了茶会的食物。站在牧师娘那边、对牧师生气不满的人,为了送这位街友最后一程,突破心结地来了。他们暂时安静下来,凝神倾听牧师对这位街友之死的讲道。在墓穴边,会友唱著圣诗,一起为这位街友赋予最后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回到教堂,一些人在厨房里打开他们所带来的食物包裹,分赠来参加葬礼的街友。沉郁的气氛开始转变,人们又开始行动,开始爱,从共同的关怀开始跨出重新互相了解的第一步。一起洗碗的人,彼此点了头,有些人彼此微笑。所有的人在离别时都互相握手道别。教会深深的伤,虽还未愈合,但是医治与救赎已经开始发动。 台湾现在流行的"教会葬",主要是用在对教会有贡献的长老,会友。由教会出钱办理丧事,来表示对此人的尊敬,称为教会葬。由于教会目前的生态,这些有贡献者往往也都是大企业的老板、医生、教授级的、有头有脸、子孙杰出的人物,有多位友人都认为,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教会实在不宜一做再做。反而那些困苦的、孤单的、没有人收埋者,由教会出钱出力,来办理简单隆重的葬礼,给予温暖与尊严,才是更好的"教会葬"啊! 想到在 Bielefeld的时候所经验到的这个葬礼,应该就是我的朋友们所期待看见的一场"教会葬"啊!这场葬礼不只是教会的"慈善"工作,它让受伤而瘫痪的教会重新聚集,重新活了起来。它是事工,也是圣礼,也是医治。 一位游民之死,竟然让个受伤而几乎无法动弹的中产阶级的教会,有了重新开始的契机。一位游民死去,一个教会走出中产阶级的骄傲与困苦的人际问题,看到被福音转化的可能性。 游民的生存尊严和中产阶级的利益相冲突吗?这个故事让我们看到,在一个愿意去学习爱的社区里,游民的存在,不但不是污点,还可能帮助中产阶级的人们重新找到爱的方式呢!朝向上帝国的更新与转化,由看见每个人生存的尊严开始,从尊重贫穷者开始。"你们贫穷的人有福了,因为上帝国是你们的。"(路加福音6:20) (作者王贞文,现任教于台南神学院) 蒙允转自《旷野》杂志17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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