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當下普遍的幸福感缺失,賀騰博士希望通過對奥古斯丁幸福論的闡釋,為現代人提供反思生活、尋求慰藉的新視角。講座由崇基神學院德詩婷教授和任卓賢教授共同主持。
超越希臘羅馬的追問——奥古斯丁重塑幸福座標
講座開始,賀騰博士首先界定了古代哲學語境下的「幸福」。賀騰博士指出,希臘語“Eudaimonia”(εὐδαιμονία),原意指擁有「好的守護神」,後引申為與人的精神狀態相關的福祉。古代哲學所討論的幸福,區別於日常所說的「幸運」(Fortuna,指無需努力的意外之喜),更接近於「人的全面發展」或「人性的繁榮」(human flourishing)。它並非單純指物質滿足或主觀愉悅感,而是一種關乎潛能實現、生命成長的客觀狀態。
賀騰博士生動勾勒了當時百家爭鳴的景象:從堅信「德性即幸福」的斯多亞派,到強調身心內外全面滿足的逍遙學派;從視「追求真理」本身為幸福的懷疑論者,到尋求心靈寧靜(ataraxia)的伊壁鳩魯派,再到渴望「與神合一」的新柏拉圖主義者。他引用皮埃爾•阿多(Pierre Hadot)的觀點強調,這些不僅僅是理論學說,更是哲人們身體力行的「生活方式」(way of life)。正是在這片思想沃土之上,基督教也加入了這場「何為最優生活方式」的論辯。賀騰博士點明,基督教討論幸福的出發點有異於古代哲學:上帝恩典的絕對必要性(人無法自救)、原罪對人性的深刻影響(能力受損),以及圓滿幸福的最終實現在於末世(eschatological hope)。
奥古斯丁在其《論幸福生活》、《反學院派》、《上帝之城》(尤其第19卷)及《論三位一體》等關鍵著作中,正是圍繞著如何調和古典哲學遺產與基督教獨特啟示這一核心張力展開思考。賀騰博士指出,奥古斯丁並非摒棄傳統,而是積極對話,大量參考了瓦羅和西塞羅對古代幸福觀的梳理,並將人類對幸福的共同渴望,巧妙地歸納為對自然慾求滿足、德性實現、社會和諧這三大基本要素的追求,以此作為他展開批判與建構的起點。
此岸的幻影:奥古斯丁的「三重審視」
隨後,賀騰博士著重闡述了奥古斯丁如何逐一戳破將幸福完全寄託於此世(saeculum)的種種幻影:
自然的無常與快樂的易逝——奥古斯丁毫不留情地指出,將幸福建立在身體健康、財富名譽等外在事物上是極其脆弱的。人生無常,意外、疾病、天災人禍防不勝防,即便是最有智慧的人也無法倖免。同時,世俗的快樂如過眼雲煙,不僅難以保證獲得,更無法持久擁有。依賴這些,無異於將幸福建立在流沙之上。
德性的內在張力與不完美——對於看似更可靠的德性,奥古斯丁論證,諸如明智、節制、勇敢、正義這些德性,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意味著人正與邪惡、混亂和慾望進行著永無休止的搏鬥。一個需要節制的人,恰恰說明他內心存在需要被克制的衝動。因此,德性是我們在不完美狀態下的武器和良藥,而非完美幸福本身。賀騰博士強調,奥古斯丁更進一步指出,德性若要為「真」,其方向必須指向上帝這唯一的「最高善」(Summum Bonum);否則,再精明的「明智」也可能服務於作惡。此世的公民德性,充其量只是通往真正完美德性(只存在於末世或理念原型中)的階梯,且必須經由信、望、愛(fides, spes, caritas)這三大神學德性的注入與提升,才能被淨化和定向。
社會和諧的脆弱根基——至於寄望於家庭和睦、城邦太平乃至世界和平來實現幸福,賀騰博士揭示了奥古斯丁同樣深刻的疑慮。他指出即使在最親密的關係中,人心也隔著肚皮,誤解與猜疑在所難免;在公共領域,法律和審判因無法洞悉真相而可能造成冤屈;放眼人類社會,語言的隔閡(巴別塔的隱喻)、文化的衝突、利益的紛爭使得持久的和平成為奢望。
通過這一系列鞭辟入裡的分析,賀騰博士總結道,奥古斯丁得出了一個看似冷峻的結論:在此生此世,尋求沒有任何摻雜、絕對穩固的圓滿幸福是不可能的。
黑暗中的燈塔:以「愛」重燃希望之路
然而,奥古斯丁的診斷並非引人走向虛無或絕望。賀騰博士話鋒一轉,強調奥古斯丁的真正目的在於指明一條超越此世局限的希望之路:古代哲學的根本失誤在乎定位上的錯誤——將終點設在了旅途之中,但真正的幸福家園必須超越(transcend)這個短暫、充滿變數的世界,指向永恆。
那麼身處塵世的我們,該如何生活?奥古斯丁給出的答案核心——「愛」(Amor / Caritas)。這不僅是對「此生意義何在」的回應,更是連接現實與理想的橋樑。賀教授分析,奥古斯丁幸福觀不斷地深化:從早期偏重理智的「擁有/參有上帝」(Habere Deum),到成熟期更強調意志與情感的「依附上帝」(Adhaerere Deo)。
賀教授指出這種「愛」有其關鍵特質。首先,它並非始於人,而是源於上帝那主動、先在的愛(prevenient grace),人的愛是對神聖之愛的回應,建立起一種雙向的關係;其次,這種愛具有強大的擴展力,愛上帝必然要求愛鄰人如己,從而構建起人與人之間真正的紐帶和共同體;最後,在奥古斯丁看來,愛超越知識,比純粹的理性認識更為根本,能夠避免智識上的驕傲,向所有人敞開通往幸福的大門。
賀騰博士斷言,將「愛」置於如此核心的地位,正是奥古斯丁對幸福理論最重大的原創性貢獻。
活在當下,盼望未來:「羈旅者」的生活姿態
在奥古斯丁的藍圖中,最終的圓滿「幸福」是何景象?賀騰博士描繪道,那是末世(eschaton)的光景:在那裡,我們曾在此世孜孜以求卻不得圓滿的一切——自然的欲求得到永恆滿足,身心和諧安康;德性臻於完美,不再有內外的爭戰;社會生活則呈現為完全的和平、理解與共融(pax aeterna)。
如何從充滿缺陷的今生,抵達那榮耀的彼岸?賀騰博士揭示了奥古斯丁為塵世生活設計的姿態——「在途」(in via)的「羈旅者」(peregrini)。我們在此世是客旅、是寄居者,真正的家鄉在天上。但這並非意味著消極等待。賀騰博士強調,奥古斯丁號召人們要「憑信而非憑見」(walk by faith, not by sight),以信、望、愛作為行囊中的三件法寶。以愛上帝和愛人的命令作為生活的指南針,在堅定不移的盼望(spes)中,去面對、承受乃至轉化塵世的種種苦難與不完美。愛就成為了那道跨越鴻溝的橋樑,使得今生的努力與掙扎,都充滿了朝向終極目標的意義。
賀騰博士總結說,奥古斯丁的「幸福論」並非否定塵世的價值,而是賦予其一種動態的、朝向永恆的意義。他深刻地將基督教的「愛」注入古老的幸福追問,為所有在不完美世界中求索的人們,點亮了一盞希望的燈塔。「羈旅者」的意象,正是對這種生命狀態最傳神的刻劃:我們是行路人,雖步履蹣跚,卻心懷遠方,以愛和希望為雙翼,堅定地飛向那永恆的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