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經歷了漫長而窒息的疫情時期後,中國知名的798藝術園區終於重新煥發生機。我在悅美術館的個展《方言》也在這樣的背景下緩緩拉開帷幕。然而,園區對展覽的嚴格備案審查,使我作品中涉及基督教的主題與資訊被「善意提醒」需要刪除。這讓我的展覽和策劃推廣陷入了兩難境地。
作為基督徒藝術家,我的創作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信仰的視角與思考。我希望通過作品對那段壓抑的特殊時期進行反思,並提供一種超越現實的精神維度。然而,當我發現自己的表達受到限制時,恰恰體驗到了一種與我作品主題呼應的「有口難言」之感——就像戴著口罩,難以自由呼吸與言說。
不過,這種限制反而啓發了我。我意識到,我的作品正是在回應那段時期中人類言語、思想和活動空間被壓制的現實,也是在對當下「統一語言」敘事的抵制。於是,我決定在展覽中再加入兩件聲音藝術作品。
第一件作品,是用我的家鄉話(方言)吟唱童年時代的靈歌。這些靈歌曾是我奶奶在我生病或不適時反復吟唱的安慰之聲,也是我成長記憶中溫暖的搖籃曲。第二、三件作品,是用溫州話永嘉場口音分別朗讀聖經中兩段與語言相關的經文。一段是講述巴別塔事件中語言的分裂(《創世記》11:1-9),另一段則是描繪五旬節時方言重新合一的情景(《使徒行傳》2:1-13)。
聖經中的巴別塔事件打開了人類語言的裂縫,語言變得混亂、彼此不通。然而,人類渴望重新建立「元語言」的野心卻從未停止。藝術史的「一統敘事」也是如此——藝術世界似乎成了一個製造偶像的大工廠。隨著人工智慧的發展,不同語言之間的無障礙交流似乎指日可待。但我思考的是語言的另一層含義:五旬節之後,語言不再是人與神、人與人之間的障礙。正如《使徒行傳》所描述的,方言成為一種神人與人之間溝通的語言,它超越了理性與語法的限制,以一種有韻律的「失控」狀態呈現其深刻的奧秘。
展覽的主題《方言》也延續到了我的肖像創作中。這些作品沒有模特,也沒有參考圖片,甚至沒有依賴我的想像力。在創作時,我坐在空白畫布前,等待某種「形象」的突然降臨。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來自哪裡,但他們的出現是陌生而神秘的。我嘗試以最快的方式,用各種材料捕捉這些稍縱即逝的形象。然而,這個過程常常充滿掙扎紮與徒勞。畫布上的形象不斷被修改、調整,但新的形象仍然會一次次浮現——他們總是未知的、全新的身份與角色。
儘管如此,這些肖像作品卻有著某種奇妙的共性:他們或沈思,或注視,或被注視。他們似乎在卑微與痛苦中展現出一種榮光,彷彿在荒謬與黑暗中迎接某種突破。這些「形象」讓我聯想到《希伯來書》12章中提到的「雲彩般的見證人」,他們在靜默中見證,也在注視中等待。
直到有一天,我拜訪了一位年長的畫家朋友。在看過我的肖像作品後,他凝視片刻,脫口而出:「方言!」我們彼此相視,彷彿恍然大悟。是的,這些作品本身就是一種「視覺的方言」,它們超越了語言和文化的邊界,成為了人與神、人與人之間溝通的橋梁樑。
後疫情時代,我們的自由表達依然受到各種限制。但藝術正如同「方言」,它無需依賴常規語言系統,卻能觸及心靈深處,傳遞超越現實的資訊與盼望。在《方言》展覽中,我的作品試圖回應那段壓抑的歷史,探索信仰與藝術的交匯——它既是對限制與分裂的反思,也是對和好與超越的盼望。
專欄作者陳久雙博士,藝術家、藝術批評人。曾就讀於清華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曾任教於中國美術學院(2007-2016),先後在牛津大學(2018)、漢語基督教文化研究所ISCS(2022-2023)做訪問學人;作品曾參加芝加哥國際現當代藝術展、中國現代油畫大展等展覽。現工作、生活於香港、杭州。
【當代藝粹】專欄由《基督日報》與「香港藝術動力」合作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