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擄狂想曲:學者從後殖民主義析「尼布甲尼撒向但以理下拜」之謎

被擄狂想曲:學者從後殖民主義析「尼布甲尼撒向但以理下拜」之謎
意大利畫家Mattia Preti筆下的但以理和尼布甲尼撒王。(圖:seeinggodinart)
香港浸信會神學院17日上午舉辦2025聖經學術交流會,本次專題為《舊約聖經的詮釋進路》。講座共兩場,第二場由浸神新約助理教授林天祐博士和中國神學研究院聖經科助理教授黃頌鉉博士共同彙報,題為《被擄狂想曲:從後殖民主義解讀但以理書二章46節》。

但以理書二章46節經文記載的是在但以理說出尼布甲尼撒王的夢,以及夢的解析後,「當時尼布甲尼撒王俯伏在地,向但以理下拜,並且吩咐人給他奉上供物和香品」,在猶太及基督教傳統中引起了詮釋上的困難。

林博士表示,基督徒普遍遵循耶柔米(Jerome)的觀點,認為尼布甲尼撒崇拜的不是但以理,而是但以理背後的神;猶太學者路易士·金茲伯格(Louis Ginzberg)則在《猶太傳說》中記載,但以理拒絕了這種「過分的待遇」,不希望成為偶像崇拜的對象。這些歷史性的詮釋反映了文本帶來的困擾。

千年之謎:猶太傳統中獨一無二的「神化」現象

研究顯示,在猶太文學傳統中,從波斯時期(西元前6世紀)到西元後6世紀,沒有任何一個人物像但以理一樣描述為被「奉上供物和香品」——類似祭祀的待遇。

林博士解釋,即使是摩西、以利亞、耶穌等重要人物都有各種神化的描述,如山上變像、面容發光、升天等,但沒有接受祭祀的記載,「在古代近東背景下,接受宗教獻祭是成為神明最重要的標誌之一。這使得但以理的例子成為一個極為特殊的現象,需要特別的解釋框架。」

基於這一觀察,兩位學者提出,該文本可以理解為一種「後殖民反敘事」——被擄猶太群體通過文學創作,想像性地顛覆了帝國權力結構。他們採用了印度學者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的「模仿理論」作為分析框架,認為文本中的權力顛覆不僅是簡單的抵抗,更是一種複雜的權力結構模仿與重構。

兩位學者引用了薩義德(Edward Wadie Said)《文化與帝國主義》中的觀點,指出「反敘事」可以成為被壓迫者的空間和工具,讓被殖民者整理、探索自己的苦難經歷,並想像超越壓迫的可能性。在但以理書中,這種想像以一種罕見的形式表現——將一個被擄者提升至接受世界霸主禮敬的地位。

林博士舉例說明:「就像『華人與狗不得內進』這樣的標語代表了殖民者在那個時期為香港人定義的某種身份和價值。『反敘事』則是否定他人強加給我們的身份敘述,『反』字代表一種重新奪回和對抗帝國敘事的過程,用自己建構的敘事去抗衡。」

反敘事的核心目標之一是去中心化,重新調整權力關係。將原本邊緣化的放回中心,將原本處於中心的移至邊緣,顛覆現有的霸權和主流意識形態。這種敘事成為一個平台,讓被壓迫者了解、表達、抒發、呈現他們的掙扎和壓迫現實,並提供一個平台讓他們能以不同的方法去應對。

「李小龍電影」與「古代猶太文學」的隔空對話

為闡明這一理論,兩位學者提出了比較案例——現代東亞電影諸如李小龍的作品、《葉問》、《黃飛鴻》等系列作品都現出類似的敘事策略。林博士解釋,電影主角通過武術擊敗殖民勢力的情節,可以被理解為通過描繪被壓迫群體戰勝壓迫者的情景,提供了一種象徵性的抵抗與解放。

黃博士也補充:「這些電影中主角的身體成為盛載反抗精神的媒介,通過功夫這一本土文化元素來對抗外來壓迫。雖然這些電影創作主要用於娛樂,但它們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被視為後殖民『反敘事』的表現形式。」

研究還分析了其他聖經文本中的權力反轉敘事。林博士詳細闡述《以斯帖記》中的「反轉情節」:惡人哈曼被掛在為末底改準備的木架上,將暴力以模仿方式施加在壓迫者身上。更引人注目的是,經文描述猶太人後來擊殺了75,000名敵人、從被迫害者變為掌權者,外邦人因懼怕而改信猶太教。

黃博士再引伸出《啟示錄》中的「新耶路撒冷」願景也可被理解為一種後殖民描寫:其中列國和君王將榮耀歸給那城、外邦統治者在末日時被顛覆、轉而服侍新的中心。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描述採用了與羅馬帝國修辭相似的華麗元素,如寶石、精金和水晶,但卻將勝利從凱撒轉向了基督。

歷史記憶的改寫:《猶太古史》約瑟夫筆下的但以理

研究的一個關鍵發現,是在所有古代文獻中,猶太史學家約瑟夫是唯一一位擴展這一事件描述的作者。在《猶太古史》中,約瑟夫沒有淡化這一場景,反而描述國王以崇拜神明的方式向但以理行禮,獻祭如同對神一般,突顯出尼布甲尼撒王的舉措具有宗教崇拜的性質。

「為什麼約瑟夫是唯一一個將這個敘事放大的作者?」林博士引出思考問題。他發現約瑟夫的個人經歷可成為解答這問題的關鍵線索。約瑟夫在西元66至73年第一次猶太人反抗羅馬起義期間,經歷了從貴族到軍官的轉變,最終向羅馬將領維斯帕先(Vespasian,後成為羅馬皇帝)投誠。他撰寫《猶太戰爭》部分目的是為弗拉維王朝(Flavian dynasty)宣傳,支持維斯帕先作為神聖授權統治者的形象。

約瑟夫的身份十分特殊——他既是羅馬帝國的支持者,又是猶太文化的捍衛者。研究發現,約瑟夫在著作中經常將自己與但以理進行比較。但以理故事為約瑟夫提供了一個解釋世界秩序的框架——帝國的興衰都是按照神的旨意進行的,包括當時的羅馬帝國。

約瑟夫自認為與但以理相似,都是「解夢者」和「帝國顧問」。他向維斯帕先講述預言,在他的敘述中,維斯帕先亦與尼布甲尼撒具有相似性:都同樣地征服了猶太人並摧毀了聖殿。在《猶太古史》中,約瑟夫給予但以理的篇幅超過了任何其他先知,顯示了但以理形象對他的重要性。

然而,作為維斯帕先的「客戶」,約瑟夫面臨一個明顯的矛盾:他不能過於明確地傳達《但以理書》中包含的資訊——即神最終會推翻世界帝國並恢復猶太王國,因這樣的資訊容易被羅馬帝國視為煽動叛亂。這迫使約瑟夫在處理敏感內容時刻意採取間接方式,例如,當重述但以理書第2章關於非人手石頭摧毀世界帝國雕像的內容時,他有意省略了關於最終神國的描述,轉而讓讀者自己查閱原文。

這種現象支持了研究團隊的觀點:但以理書中的這一場景在創作之初就具有政治顛覆性,是被壓迫群體對抗帝國權力的文學表達。從約瑟夫的處理方式可以推斷,一世紀的猶太讀者很可能也以類似的後殖民視角理解這段經文。

重新解讀古代文本:後殖民視角的突破性發現

研究最終提出,尼布甲尼撒王向但以理俯伏敬拜和獻祭的行為,可以理解為一種激進的「後殖民敘事策略」——通過顛覆宗教和政治秩序來抵抗帝國權力。這種解讀框架不僅適用於這一特定經文,還可擴展至但以理書前六章的整體敘事,甚至為理解更廣泛的猶太流散文學傳統提供新視角。

兩位學者指出,但以理書前六章的敘事結構系統性地展現了流散猶太社群如何在異國環境中維持民族身份,通過一系列策略性的抵抗和協商來應對帝國壓力。整部作品展示了被殖民者的生存與超越策略:

— 第2章通過尼布甲尼撒王向但以理下拜,表明即使是普通的被擄猶太人也可能獲得超越帝國統治者的地位; — 第3章通過沙得拉、米煞、亞伯尼歌在火窯中得救,描繪信仰如何戰勝強大對手; — 第4章將尼布甲尼撒王變為野獸進行「去人性化」處理; — 第5章通過伯沙撒王的宴會和「神秘指頭」的出現,強調神對巴比倫的審判; — 第6章則展示但以理在獅子坑中存活,象徵猶太人在帝國更替中的持續生存能力。

這種敘事策略不僅為當時處於帝國統治下的猶太讀者提供了心理安慰,也在文學層面實現了無法在現實中達成的「權力反轉」,展現了以文本作為反抗工具的潛力。

學者回應與未來研究方向

香港中文大學崇基學院神學院助理教授王玨教授在回應中提出了三點建議:一是後殖民理論可以結合心理分析和創傷理論,更好地解釋被殖民者產生顛覆性敘事的心理機制;二是文本的歷史背景可能更接近希臘化時期安條克四世迫害猶太人的年代,而非波斯時期;三是相關詞彙的解讀存在多種可能性,不一定專指宗教祭祀。

王教授特別指出,巴比倫和波斯帝國並不強制推行國家宗教,直到希臘化時期、特別是安條克四世時期才出現對猶太宗教的系統性壓迫。文本中對波斯帝國歷史的錯誤描述、加上使用亞蘭文和希伯來文的雙語現象,都顯示文本反映的可能是第二世紀的處境。

兩位研究者對王教授的建議表示認同,認為多元視角的整合能夠更全面地理解古代文本。他們認為這些討論有助於進一步完善他們的研究框架,特別是在歷史背景和語言分析方面。

他們補充道,他們亦曾計劃在研究中加入戲劇理論的分析,認為後殖民理論與戲劇理論有許多交融點,這可能是未來研究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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