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損失的背債歲月── 洪素玲的故事 編輯室 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 上午11:49 文 / 江佩君‧圖片提供 / 蔡旭三、洪素玲 我掛上電話,火速衝到弟弟家。一股沉重得教人喘不過氣來的氛圍將我籠罩。母親見到我,鐵青的臉轉為悲憤,「你怎麼可以這樣害你姊姊?」很少看見母親這樣對弟弟大發雷霆,這下子,連我都覺得事情已經不在能掌控的範圍內了。 「二姊,我不是故意的……」弟弟淚流滿面,不斷跟我道歉。 我當然知道他不是蓄意的,但是,事情就是發生了…… 1979 年,弟弟經營的貿易公司被國際詐騙事件拖垮。當時台灣缺銅,貿易商紛紛自國外進口銅、石棉等材料,卻引起不肖人士心生歹念,收到台灣廠商的訂金之後,以空船或壞的船運輸,總之根本沒有將銅及石棉裝入貨櫃,再以船沉了為理由,拒絕再次出貨。當時台灣已退出聯合國,就算要打國際海事官司也無能為力,一切後果只能由受害者自行承擔。弟弟的貿易公司意外碰上這起詐騙事件,支付的大筆訂金也要不回來,頓時資金無法周轉。 但這跟我有什麼關係? 不聽丈夫勸,才知事態嚴重 從一開始,丈夫就不斷提醒我:「你這樣做好嗎?我大堂哥他……」「唉,又要講你大堂哥的事!我早就知道了。」我對自己的弟弟有把握,心想不會出什麼亂子,因此忠言逆耳,就是不把丈夫的話放在心上,硬是讓弟弟用我的名字加入我在太平國小的互助會。弟弟搭我們學校的會已有一段時日,每個月初總是按時繳會錢也付借貸的利息,漸漸的,有些熱心的同事知道他在做生意,自己標到會還會主動請我問弟弟,要不要先拿去用,總共一百多萬元,而且由我為弟弟背書,當保證人,在支票上簽字。 「二姊,對不起,這個月我沒辦法繳會錢和利息了。」這是事發之後,弟弟唯一能對我說的。 他每個月的會錢是十四萬多元,我是兩萬元,但是所有會錢加上借貸的錢總共三百多萬,這個天文數字要我如何承擔啊? 回到家,我整個人像被掏空了,完全失了心緒。丈夫還在上班,等一下他回來,我要怎麼跟他說呢?他跟我說過,學校同事標會單純很重要,牽扯一個做生意的進來,沒事就沒事,一旦有事,不是人能掌控的。 「我大堂哥過去在基隆開漁行,是當地屬一屬二的大漁行,每天漁船進港,漁獲就直接送到他的漁行。後來不幸倒閉,也是因為標會的關係,牽連了我父親及大姊、二姊,父親住的房子還差一點被法院拍賣。最後,大堂哥更因為票據法而被抓去關。你弟弟的公司規模會比我大堂哥的漁行還大嗎?你真的不能不謹慎!」丈夫過去一再告誡我的話,此時才像暮鼓晨鐘,敲醒了我的心。可是,已經太晚了!我好羞 像瘋子一樣亂了方寸,完全不知所措,只等待丈夫回來的時刻。 「旭三,出事了!」傍晚丈夫回家,我一五一十告訴他我們被牽連了。我難過得不敢抬頭看他,無地自容,只能泪如雨下。一陣沉默之後,丈夫對我說:「我們是夫妻,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他的語調溫柔又堅定,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知道,因為你與弟弟有血緣關係,才會幫他做這些事。但是家人既然在同一艘船上,事情碰到了,就一起面對吧!」 我們把債主請到家裡,將新買的房子建物和土地所有權狀攤開在桌上,「這個房子及那架鋼琴是我們唯二值錢的東西,讓你們處理吧!」丈夫說。一陣討論計算之後,「這樣不行啊!」其中一位債主說:「你的房子才八十九萬,加上這部鋼琴,讓我們平分還不到全部的一成耶!」 「這就是我們所有的。」丈夫也很無奈。再經一番協商之後,終於達成停息半年、母錢分五期攤還的協議。 送走了債主,看似一件事有了底,但是學校呢?弟弟已經明說繳不出會錢了,若是我也撒手不管,全校一定大亂!無論如何,每個月會錢還是要按時繳清,但是,十七萬耶!我們哪裡來的錢可以按月支付?何況還有孩子要養! 認真讀聖經,行事準則盡其中 感覺像待宰的羊一般無助,無法掙脫捆綁,但是丈夫帶著我一起禱告,這對排斥基督信仰的我來說,確實發揮莫大力量,讓我不那麼恐懼。然而當時正值暑假,我不必到學校,每天早上看丈夫準備出門上班,惶恐無助的感覺就油然而生,總覺得沒有他在身邊,我這快要傾倒的世界就要整個崩潰,家裡頓時陷入一片愁雲慘霧,就連分別讀國小五年級、四年級的女兒及兒子,都知道發生大事了。先生看我如此一蹶不振,對我說:「全家人都在這艘船上。你不能有一點閃失,我跟孩子都需要你!」 事情可以說是我惹出來的,我想丈夫一定也生氣,但他既不責備我,反而說很需要我!那麼我這個罪魁禍首需要什麼?丈夫和孩子對我的愛就足夠了嗎? 「現在放暑假,你在家有空可以讀聖經,裡頭充滿上帝豐富的應许及恩典。」現在,丈夫的話對我是如此重要,我抓起聖經就開始讀。隨手一翻,〈箴言〉六章開頭的標題赫然出現在眼前:「毋作保」,這不就是在說我嗎?「我兒,如果你作朋友的保證人,替外人擊掌擔保;如果你給自己口裡的話纏累,給你口裡的話綁住;我兒,既然你落在你朋友的手中,就要這樣行,好解救你自己……」唉,這正是我的寫照啊!聖經的話一語中的,我開始如飢似渴往下讀,「傲慢來,羞辱也來;謙卑的人卻有智慧。」我就是因為當初驕傲,不聽丈夫規勸,才會走到這步田地啊!「智慧婦人建立家室,愚妄婦人親手拆毀。」讀到這裡,我不僅激動,向來硬著頸項的心也終於柔軟下來,「上帝啊,求赦免我,」我跪在地上向祂認罪,「求賜給我信心與力量,為我們開路,只要能償還這些債務,不論任何苦,我都願意承擔。」結婚十三年,每個星期日像上班一樣陪丈夫到教會做禮拜、卻從來無心認識的上帝,現在成為我唯一且願意抓住的倚靠。 兒女貼心相伴,母不捨生怨尤 心裡有了力量,我們努力另外尋找生計。丈夫在國賓大飯店工務部門擔任主管,每天利用下班時間接其他工廠的設計圖,賺取外快;我除了再兼兩個家教,也在弟媳同意下,將她經營的成衣廠庫存品拿去賣。開學上課期間,我懇請校長讓我集中在早上上課,下午外出賣衣服;寒暑假期間,兒子則跟著我到處摆攤。 這段辛苦奮鬥、重整家計的歲月,除了有丈夫同心協力,一雙兒女的體貼最教我感動與扎心。女兒就讀光仁國小音樂班,也固定在外面上鋼琴課,有一天我跟她約定:「昱姍,下午三點你要上鋼琴課,我會準時兩點五十分帶你過去。」 「媽媽,不必了,」她對我說,「我已經打電話給老師,說我身體不舒服,今天不去了。」 「你哪裡不舒服?」我既驚訝又著急。可她只是低著頭,沒有回答。 「媽媽,鋼琴課很貴,我不去上課,你就可以省下來繳會錢了!」連女兒都想為我省下一個小時一千元的學費。而她越是體恤我的辛苦,我就越不忍心中斷她的音樂課程,想盡辦法要讓她走這條路,因為,不少指導過女兒的老師都對我們說:「昱姍是天生的絕對音感,若不讓她學音樂,實在太可惜了!」問題是,意外背了這一大筆債,害得全家人得縮衣節食,又不可斷了女兒的音樂前途,各方壓力下,我依舊心情沉重,滿心怨恨。 被逼到絕境,連手足也不顧 「素玲啊,你弟媳被抓去關了,」在一個寒冬的夜裡,母親來電,「我跟刑警說,天氣這樣冷,讓我上樓為她拿一件厚外套,好帶進去穿,可是他們就是不准,說什麼一定要馬上把她帶走。」我在電話這頭聽著,心裡卻絲毫沒有任何感覺。「我看她一個女人這樣嬌小,冬天沒衣服穿,我怕她在裡面冷死啦!」母親不忍心弟媳受凍,「你們去看看她好不好?」 當著母親的面,我不好說什麼,掛上電話回到房間,我滿是不屑對丈夫說:「弟媳被抓去了,我媽媽說她會冷死!冷死是她的事,關我什麼事?」我躺下就要睡覺,丈夫卻馬上起身,打開衣櫃翻找我的衣服,「我記得你有兩件厚重的大衣,我們拿一件去給她穿!」 「不要,要去你自己去。」我斬釘截鐵回答。 「媽,」兒子在房門口叫我,他聽見我們的對話,走過來關切,「你不去沒關係,我是男生,我跟爸爸去。」 已經深夜,怎麼可能讓兒子去?他明天還要上課啊!我只好勉為其難起身,跟丈夫到桂林分局。抵達後,隨即有人領我們進去,「×××,有人來看你了!」守衛通報後,在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一個全身縮在角落的瘦小女子,她抬起頭,面露十分驚異的神色,一臉憔悴、緩步到我們面前,「二姊,真的對不起,拖累你們……」我們不能久待,我也沒說什麼。表面上,我是做了一件好事,可是,我只是為了體貼兒子愛護舅舅一家的心,並非因為憐憫他們──我這個跟弟弟有手足之情的姊姊,當時對他們只有懷恨,態度根本麻木不仁。 我怎能不恨呢?過去一起同事的老師,只因為我當弟弟的保證人,一夕間成為我的債主。好幾次我在上課,竟有老師不顧念場面,當著學生的面叫我還錢,我除了委屈落泪,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你不會回他話啊?叫他不要這樣欺人太甚!」同情我的老師為我抱不平,「畢竟他們是債主啊!我實在不能說什麼。」一切難堪我都默默承受,但是已經瀕臨崩潰邊緣。好幾次早上搭公車到學校,我竟恍神到忘了下車,總是坐到終點站、隨車小姐提醒,我才清醒過來。每個夜晚更是惡夢連連,夢裡債主逼得我無處可逃,總是驚醒就再也難眠。 受洗歸主,與弟弟盡釋前嫌 我的苦即便有道理,丈夫和孩子的用心卻與我的冷默形成強烈對比,我看出這源自於眼光不同。丈夫是家族第四代基督徒,承襲了凡事倚靠上帝及體恤弱者的價值觀,孩子在父親耳濡目染下,也保有美好的性情。至於我,因著成長背景,從小就排斥基督信仰,卻在母親的期望下嫁入這個基督教大家庭。婚後十三年,每個星期天跟丈夫帶著孩子在教會出入,又因為丈夫擔任教會長老,我也被尊稱「長老娘」,卻是有名無實。 有一天,牧師來我們家,離去前問我:「長老娘,你也在教會很多年了,要不要受洗啊?」 「等我聖經讀完一遍再受洗吧!」我笑著搪塞。 「我不是不願意受洗,」牧師走後,我跟丈夫解釋,「我已經相信這位上帝,只不過我希望等母親過世、為她上完最後一柱香,再受洗。」 「你的想法真奇怪!好像你希望母親趕快離世,你才能受洗。」丈夫直言指出我的謬思,「你應該儘快受洗,然後為母親也能認識主耶穌禱告,並且多跟她分享信耶穌的美好經歷。」 「好,我馬上跟牧師報名。」於是,1980 年七月,我受洗成為基督徒。 債務依舊存在,但是回想一年來许多親友、同事給予的幫助與信任,讓我深切體會上帝的能力與恩典,我相信祂會繼續帶領我們一家,心也漸漸被釋放。 受洗當天回到家裡,我馬上撥了電話找弟弟,「喂,」是弟媳接的,可是我也不管那麼多了,就說:「我要謝謝你們!」 「二姊,你在說什麼?」弟媳被我弄得一頭霧水。 「我真的謝謝你們!」我又說了一次。 「二姊,你不要這樣嘲諷我們啦!我們把你們害得這樣慘,你還說謝謝?」 「真的,若不是這件事,我都不知道自己有多驕傲,上帝的愛把我折服了!也因為這樣,我才有機會認識祂!」 上帝的愛化解了我對弟弟一家的怨懟,前頭還債的路要繼續走,但是心境已不同以往。 天降十萬元,神蹟穩固心 1981 年四月,弟媳的成衣廠也倒閉,頓時斷了賣成衣的收入,接著五月初又要繳會錢十萬元,這下子沒有著落,我驚恐不已,「上帝啊,要救就救到底啊,為什麼只救一半?」我在祂面前哭訴。 「洪素玲,我是朱瑞美,你還記得我嗎?」有一天在公車上,我又在為錢愁煩,卻遇見多年未見的學姊。「你們家都好嗎?如果昱姍因此而中斷音樂課程,就太可惜了。」我很驚訝壞事傳千里,連畢業後就不曾見面的學姊都知道了。「真的抱歉,因為剛買新房子,所以沒有多餘的錢可以幫你,不過,我會再為你想辦法。」這個及時來的安慰教我感動不已,我根本不敢奢望別人能為我做什麼,只是謝謝她如此關心。 「素玲啊,桌上有一包你的東西,」五月一日賣完衣服回到家,一進門,母親就叫住我,「剛才有一個啟聰學校的朱老師拿東西來,說是要給你的。」 我拆開包裹,裡頭有一張字條寫著:「玲妹,這是我在學校當會頭為你起的會,共二十會。不好意思,只能幫這一點忙!如果你有能力,下個月起每個月繳五千元給我,如果沒辦法也沒關係,我會先墊,等你有能力再還。」數一數裡頭的鈔票,正好十萬元。我泣不成聲,沒想到最教我心急的缺額就這樣補足了。 這筆錢不僅為我解決燃眉之急,更將我的心引領至更高處,我看見上帝的作為不失誤,從此確信我的未來必定也跟祂所應许的一致:「信就是對所盼望的事的把握,是還沒有看見的事的明證。」我相信,上帝一定會幫助我們還清所有債務。 從此以後,我不再懼怕同事對我催債,「我跟你們說,我背後有一位上帝,祂一定會幫助我把錢還完,你們不要擔心!」再有同事催討,我總是如此堅定回答。 「你站在我們面前,我看得到都不相信你了;你說你背後有上帝,我看不到,憑什麼相信?」然而,對於同事的嘲諷,再也無法讓我憂傷。 女赴美學音樂,主恩伴背債家庭 「洪素玲老師,洪素玲老師,請回辦公室接電話。」有一天我正在教課,聽到學校廣播說有我的電話。 「你好,這裡是天主教聖母聖心會,你是不是有一個女兒叫蔡昱姍?」對方問我。 「是啊,她是我女兒。」 「她申請到我們聖心會三年獎學金。只要把她的學校註冊收據寄過來,我們就會撥款。」 我實在太驚訝了,我沒有為女兒辦什麼獎學金啊!再細問之後,才得知是過去在台北女子師範學校的同學陳淑華,看到我們家的困境,也不忍心女兒就此斷了音樂前途,所以主動為她申請獎學金。這筆天降甘霖的經費,再加上女兒進入光仁國中音樂班後,學校自那一個年度開始,給予各項樂器第一名的獎學金,讓我們可以放心讓女兒學音樂。女兒高一時,又在老師強烈建議下,申請上美國密西根州甄特洛根藝術學校(Interlochen Arts Academy),之後陸續在密蘇里州聖路易斯音樂學院(St. Louis Conservatory of Music)及馬里蘭州紫]第音樂學院(Peabody Institute of Music)完成音樂教育。 1979 到 1984年,我們家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還債歲月,對我們來說,三百多萬元的大數字,竟然能在五年間還清,剩餘的四萬元會錢已在能力範圍內可以解決。此外,全家人沒有餓過一,更難得的是可以讓女兒學音樂。有誰能想像,一個背債的家庭竟然可以這樣?但若不是上帝的恩典,或许我跟丈夫的退休金也要跟著賠進去。但是,我們沒有損失一塊錢!而且,上帝更將我帶進祂的懷抱,我才明白,人生一切都不是靠自己掙來的,信靠祂,才能擁有永恆的美善! ***** 本文蒙允轉自《宇宙光》雜誌 451 期 2011.11:http://www.cosmiccare.org/Magazine/2011/201111_true.asp 分享